百廿回《石頭記》原本眞本試讀(3)
原著:曹頫
點校:陳林
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
接外孫賈母惜孤女
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,不是別人,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。他係此地人,革後家居。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,他便四下裏尋情找門路,忽遇見雨村,故忙道喜。
二人見了禮,張如圭便將此信告知雨村,雨村歡喜,忙忙敘了兩句,各自別去回家。
冷子興聽得此言,便忙獻計,令雨村央求林如海,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。雨村領其意而別,回至館中,忙尋邸報看眞確了。
次日,面謀之如海。如海道:「天緣湊巧——因賤荊去世,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,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,因小女未曾大痊,故尚未行,此刻正思送女進京。因向蒙教訓之恩,未經酬報,遇此機會,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?弟已預籌之,修下薦書一封,托內兄務為周全,方可稍盡弟之鄙誠。卽有所費,弟於內兄信中注明,不勞吾兄多慮。」
雨村一面打恭,謝不釋口,一面又問:「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?只怕晚生草率,不敢進謁。」
如海笑道:「若論舍親,與尊兄猶係一家,乃榮公之孫。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,名『赦』,字『恩侯』;二內兄名『政』,字『存周』,現任工部員外郎,其為人謙恭厚道,大有祖父遺風,非膏粱輕薄之流,故弟致書煩托。否則不但有污尊兄淸操,卽弟亦不屑為矣。」
雨村聽了,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,於是又謝了林如海。
如海又說:「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,吾兄卽同路而往,豈不兩便?」
雨村唯唯聽命,心中十分得意。
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,雨村一一領了。
那女學生原不忍棄父而去,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,且兼如海說:「汝父年已半百,再無續室之意;且汝多病,年又極小,上無親母教養,下無姊妹扶持,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,正好減我內顧之憂,如何不去?」
黛玉聽了,方灑淚拜別,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。
雨村另有一隻船,帶兩個小童,依附黛玉而行。
一日到了京都,雨村先整了衣冠,帶了小童,拿了「宗姪」的名帖,至榮府門上投了。
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,卽忙請入相會。見雨村像貌魁偉,言談不俗——且這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,禮賢下士,拯溺救危,大有祖風;況又係妹丈致意——因此優待雨村,更又不同,便極力幫助。
題奏之日,謀了一個復職;不上二月,便選了金陵應天府,辭了賈政,擇日到任去了,不在話下。
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,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車輛伺候。
這林黛玉嘗聽得母親說,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。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,穿喫用度已是不凡,何況今至其家?「多要步步留心,時時在意,不要多說一句話,不可多行一步路,恐被人恥笑了去。」
自上了轎,進了城,從紗窗中瞧了一瞧——其街市之繁華,人煙之茂盛,自與別處不同。
又行了半日,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,三間獸頭大門,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;正門不開,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;正門之上有一扁,扁上大書「敕造寧國府」五個大字。黛玉想道:「這是外祖的長房了。」
又往西不遠,照樣也是三間大門,方是榮國府。卻不進正門,只由西角門而進。
轎子擡著走了一箭之遠,將轉彎時,便歇了轎,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,另換了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,擡著轎子,眾婆子步下跟隨。
至一垂花門前落下,眾小廝又退了出去。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,扶黛玉出了轎子。
黛玉扶著婆子手,進了垂花門。兩邊是超手遊廊,正中是穿堂,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。
轉過屏風,小小三間廳房。廳後便是正房大院,正面五間上房,皆是雕梁畫棟,兩邊穿山遊廊廂房,掛著各色鸚鵡、畫眉等雀鳥。臺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,一見他們來了,都笑迎上來,說道:「剛纔老太太還念呢,可巧就來了!」
於是三四人爭著打簾子,一面聽得人說:「林姑娘來了!」
黛玉方進房,只見兩個人扶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。黛玉知是外祖母了,正欲下拜,早被外祖母抱住,摟入懷中,「心肝兒肉」叫著,大哭起來。
當下侍立之人無不下淚。黛玉也哭個不休。
眾人慢慢解勸住了,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。
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:「這是你大舅母。這是二舅母。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。」黛玉一一拜見了。
賈母又叫:「請姑娘們來,今日遠客初來,可以不必上學去。」眾人答應了一聲,便去了兩個。
不一時,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擁著三位姑娘來了。第一個,肌膚微豐,身材合中,腮凝新荔,鼻膩鵝脂,溫柔沈默,觀之可親;第二個,削肩細腰,長挑身材,鵝蛋臉兒,俊眼修眉,顧盼神飛,文彩精華,見之忘俗;第三個,身量未足,形容尚小。其釵鬟裙襖,三人皆是一樣的妝束。
黛玉忙起身,迎上來見禮,互相廝認。
歸了坐位,丫鬟送上茶來。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,如何請醫服藥,如何送死發喪。
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,因說:「我這些女兒,所疼者獨有你母。今一旦先我而逝,不得見一面,教我怎不傷心!」說著,攜了黛玉的手,又哭起來。家人忙相勸慰,方略略止住。
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,其舉止言談不俗,身體面龐雖弱不勝衣,卻有一段風流態度,便知他有「不足之證」。因問:「常服何藥?如何不治好了?」
黛玉道:「我自來如此。從會喫飯時便喫藥,到如今了,經過多少名醫,總未見效。那一年我纔三歲,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,說要化我去出家;我父母固是不從,他又說:『既捨不得他,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。若要好時,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;除父母之外,凡有外親,一概不見,方可平安了此一生。』這和尚瘋瘋癲癲,說了這些不經之談,也沒人理他。如今還是喫『人參養榮丸』。」
賈母道:「這正好,我這裏正配丸藥呢,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。」
一語未休,只聽後院中有笑聲說:「我來遲了,不曾迎接遠客!」
黛玉思忖道:「這些人個個皆是斂聲屏氣如此,這來者是誰,這樣放誕無禮?」
心下想時,只見一羣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,從後房進來。
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——彩繡輝煌,恍若神妃仙子——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,綰著朝陽五鳳攢珠釵,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,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霞窄褙襖,外罩五彩刻絲石靑銀鼠褂,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。一雙丹鳳三角眼,兩彎柳葉掉梢眉;身量苗條,體格風騷;粉面含春威不露,丹唇未啟笑先聞。
黛玉連忙起身接見。
賈母笑道:「你不認得他。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辣貨,南京所謂『辣子』,你只叫他『鳳辣子』就是了。」
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,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:「這是璉嫂子。」
黛玉雖不曾識面,聽見他母親說過——大舅賈赦之子賈璉,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姪女;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,學名叫作「王熙鳳」。
黛玉忙陪笑見禮,以「嫂」呼之。
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,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,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,因笑道:「天下眞有這樣標致人物!我今日纔算見了!況且這通身的氣派,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,竟是個嫡親的孫女!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刻不忘!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,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!」說著,便用帕拭淚。
賈母笑道:「我纔好了,你倒來招我。你妹妹遠路纔來,身子又弱,也纔勸住了,快休再題前話。」
這熙鳳聽了,忙轉悲為喜,道:「正是呢!我一見了妹妹,一心都在他身上,又是喜歡,又是傷心,竟忘記了老祖宗,該打,該打!」
又忙攜黛玉之手,問:「妹妹幾歲了?可也上過學?現喫什麼藥?在這裏不要想家,要什麼喫的、什麼頑的,只管告訴我;丫頭老婆們不好,也只管告訴我。」
一面又問婆子們:「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?帶了幾個人來?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,讓他們去歇歇。」
說話時,已擺了茶菓上來,熙鳳親為捧茶捧菓。
又見二舅母問他:「月錢放完了不曾?」
熙鳳道:「月錢也放完了。剛纔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,找了半日,也沒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,想是太太記錯了?」
王夫人道:「有沒有,什麼要緊。」因又說道:「該隨手拿出兩個來,給你這妹妹裁衣裳的。等晚上想著,再叫人去拿罷。」
熙鳳道:「倒是我先料著了,知道妹妹這兩日到的,我已預備下了。等太太回去過了目,好送來。」
王夫人一笑,點頭不語。
當下茶菓已撤,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。
維時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,笑回道:「我帶了甥女兒過去,到底便宜些。」
賈母笑道:「正是呢,你也去罷,不必過來了。」
那邢夫人答應了,遂帶了黛玉,與王夫人作辭。大家送至穿堂。
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靑油車來。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,眾婆娘們放下車簾,方命小廝們擡起。
拉至寬處,方駕上馴騾。亦出了西角門,往東過榮府正門,入一黑油大門內,至儀門前方下車來。邢夫人挽了黛玉的手進入院中。
黛玉度其處,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。進入三層儀門,果見正房、廂廡、遊廊悉皆小巧別致,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,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。
及進入正室,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。
邢夫人讓黛玉坐了,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。一時來回說:「老爺說道:『連日身上不好,見了姑娘彼此傷心,暫且不忍相見。勸姑娘不要傷懷想家,跟著老太太和舅母,是同家裏一樣。姊妹們雖拙,大家一處伴著,亦可以解些煩悶。或有委曲之處,只管說得,不要外道纔是。』」
黛玉忙站起身來,一一聽了。
再坐一刻,便告辭,邢夫人苦留喫過飯去。
黛玉笑回道:「舅母愛惜賜飯,原不應辭,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,恐遲去不恭,異日再領,望舅母容諒。」
邢夫人道:「這也罷了。」遂命兩個嬤嬤用方纔坐來的車子送了過去。
於是黛玉告辭。邢夫人送至儀門前,又囑付了眾人幾句,眼看著車去了方回去。
一時黛玉進入榮府,下了車,眾嬤嬤引著,便往東轉彎,走過一座東西的穿堂、向南大廳之後,儀門內大院落——上面五間大正房,兩邊廂房鹿頂,耳門鑽山,四通八達,軒昂壯麗,比賈母處不同——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,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。
進入堂屋,擡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靑地大扁,扁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「榮禧堂」;後有一行小字:「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」,又有「萬幾宸翰之寶」。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靑綠古銅鼎,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;一邊是鏨金彝,一邊是玻璃盒。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椅子。又有一副對聯,乃是烏木聯牌,鑲著鏨銀字跡,道是:
座上珠璣昭日月,
堂前黼黻煥煙霞。
下面一行小字,道是: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。」
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,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——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——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,正面設著大紅金綫蟒引枕,秋香色金綫蟒大條褥;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,左邊几上文王鼎、匙箸香盒;右邊几上汝窰美人觚內插著時鮮花卉,並茗碗茶具等物;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,底下四副腳踏;兩邊又有一對高几,几上茗碗瓶花俱備。其餘陳設不必細說。
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。炕沿上卻見有兩個錦褥對設。黛玉度其位次,便不上炕,只就東邊椅上坐了。
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。黛玉一面喫了茶,打量這些丫鬟們——妝飾衣裙、舉止行動,果與別家不同。
茶未喫了,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靑紬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,笑道:「太太說,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。」
老嬤嬤聽了,於是又引黛玉出來,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。
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,上面堆著書籍茶具;靠東壁面西,設著半舊的靑緞靠背引枕。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——亦是半舊靑緞靠背坐褥——見黛玉來了,便往東讓。
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,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花椅袱,黛玉便向椅上坐了。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,他方挨王夫人坐了。
王夫人乃說:「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,再見罷。只是有一句話囑付你——三個姊妹倒都極好,以後一處念書認字,學鍼綫,或偶一頑笑,都有個儘讓的;但我最不放心的卻有一件,我有一個孽根禍胎,是家裏的『混世魔王』——今日因廟裏還願去,尚未回來,晚間你看見便知道了——你以後只不要睬他,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。」
黛玉素聞母親說過,有個內姪乃銜玉而生,頑劣異常,不喜讀書,最喜在內幃廝混;外祖母又溺愛,無人敢管。今見王夫人所說,便知是這位表兄,一面陪笑道:「舅母所說的,可是銜玉而生的這位表兄?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,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,小名就叫『寶玉』;性雖憨頑,說待姊妹們極好的。況我來了,自然和姊妹同一處,兄弟們自另院別室,豈有得沾惹之理?」
王夫人笑道:「你不知道原故。他與別人不同,自幼因老太太疼愛,原係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的。若姊妹們不理他,他倒還安靜些;若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,他心上一喜,便生出許多事來。所以囑付你別睬他。他嘴裏一時甜言蜜語,一時有天無日,瘋瘋傻傻。只休信他。」
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。
忽見一個丫鬟來說:「老太太那裏傳晚飯了。」
王夫人忙攜了黛玉,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,出了角門,是一條南北甬道——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,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,後有一半大門,小小一所房室。
王夫人笑指,向黛玉道:「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。回來你好向這裏找他去,少什麼東西,只管和他說就是了。」
這院門上也有幾個纔總角的小廝,都垂手侍立。
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,便是賈母的後院了。
於是進入後房門。已有多人在此伺候,見王夫人來了,方安設桌椅。賈珠之妻李氏捧飯,熙鳳安箸,王夫人進羹。
賈母正面榻上獨坐,兩旁四張空椅。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,黛玉十分推讓。
賈母笑道:「你舅母和嫂子們左右不在這裏喫飯,你是客,原該如此坐的。」
黛玉方告了坐,就坐了。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了。
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。迎春坐右手第一,探春左第二,惜春右第二。
旁邊丫鬟執著拂塵、漱盂、巾帕,李、鳳二人立於案旁勸讓。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,卻連一聲咳嗽不聞。
飯畢,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。
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,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喫茶,不傷脾胃。今黛玉見了這裏許多規矩不似家中,亦只得隨和著些,接了茶。
又有人捧過漱盂來,黛玉也漱了口,又盥手畢。然後又捧上茶來——這方是喫的茶。
賈母便說:「你們去罷,讓我們自在說話兒。」
王夫人聽了,忙起身,說了兩句閒話,方引李、鳳二人去了。
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,黛玉道:「剛念了《四書》。」
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,賈母道:「讀什麼書,不過認幾個字罷了。」
一語未了,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,丫鬟進來報道:「寶玉來了。」
黛玉心中想:「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?」
及至進來,原是一個靑年公子——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,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;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,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;外罩石靑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,登著靑緞粉底小朝靴。面若中秋之月,色如春曉之花;鬢若刀裁,眉如墨畫;鼻如懸膽,眼若秋波——雖怒時而似笑,卽瞋視而有情。項上金螭纓絡,又有一根五色絲縧,繫著一塊美玉。
黛玉一見,便喫一大驚,心中想道:「好生奇怪!倒像在那裏見過的,何等眼熟!」
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,賈母便命:「去見你娘來。」卽轉身去了。
一回再來時,已換了冠服——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結成小辮,紅絲結束,共攢至頂中胎髮,總編一根大辮,黑亮如漆,從頂至梢,一串四顆大珠,用金八寶墜腳;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;仍舊帶著項圈、寶玉、寄名鎖、護身符等物;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袴,錦邊彈墨襪,厚底大紅鞋——越顯得面如傅粉,唇若施脂;轉盼多情,語言若笑;天然一段風韻,全在眉梢;平生萬種情思,悉堆眼角。
看其外貌,最是極好,卻難知其底細。後人有作《西江月》二詞,批寶玉極確,其詞曰:
無故尋愁覓恨,有時似傻如狂。縱然生得好皮囊,腹內原來草莽。
潦倒不通庶務,愚頑怕讀文章。行為偏僻性乖張,那管世人誹謗。
富貴不知樂業,貧窮難耐淒涼。可憐孤負好韶光,於國於家無望。
天下無能第一,古今不肖無雙。寄言紈袴與膏粱,莫效此兒形狀。
卻說賈母笑道:「外客未見,就脫了衣裳。還不去見你妹妹。」
寶玉早已看見了極娉婷一個姊妹,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,忙來作揖。相見畢,歸坐,細看形容,與眾不同:
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,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。態生兩靨之愁,嬌襲一身之病。淚光點點,嬌喘微微。閒靜似嬌花照水,行動似弱柳扶風。心較比干多一竅,病如西子勝三分。
寶玉看罷,笑道:「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。」
賈母笑道:「可又是胡說,你何曾見過他?」
寶玉笑道:「雖然未曾見過他,然看著面善,心裏倒像是舊相認識,恍若遠別重逢的一般。」
賈母笑道:「好,好,若如此,更相和睦了。」
寶玉便走向黛玉身邊坐下,又細細打量一番,因問:「妹妹可曾讀書?」
黛玉道:「不曾讀書,只上了一年學,些須認得幾個字。」
寶玉又道:「妹妹尊名?」
黛玉便說了名。
寶玉又道:「表字?」
黛玉道:「無字。」
寶玉笑道:「我送妹妹一字——莫若『顰顰』二字極妙!」
探春便道:「何處出典?」
寶玉道:「《古今人物通考》上說:『西方有石名黛,可代畫眉之墨。』況這妹妹眉尖若蹙,用取這兩個字豈不甚美?」
探春笑道:「只恐又是杜撰。」
寶玉笑道:「除《四書》,杜撰的太多,偏是我是杜撰不成?」
又問黛玉:「可有玉沒有?」
眾人都不解。黛玉便忖度著:「因他有玉,故問我有無。」因答道:「我沒有。那玉亦是件罕物,豈能人人皆有?」
寶玉聽了,登時發作起狂病來,摘下那玉,就很命摔去,罵道:「什麼罕物!人的高下不識,還說靈不靈呢!我也不要這撈什子!」
嚇得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。
賈母急得摟了寶玉道:「孽障!你生氣,要打罵人容易,何苦摔那命根子!」
寶玉滿面淚痕,泣道:「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,單我有,我說沒趣;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,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!」
賈母忙哄他道:「這妹妹原有玉來的!因你姑媽去世時,捨不得你妹妹,無法可處,遂將他的玉帶了去,一則全殉葬之禮,盡你妹妹之孝心;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你妹妹之意。因此他只說沒有玉,也是不便自己誇張之意。你如今怎比得他?還不好生慎重帶上,子細你娘知道了!」說著,便向丫鬟手中接來,親與他帶上。
寶玉聽如此說,想一想,也就不生別論了。
當下奶娘來問黛玉房舍,賈母便說:「將寶玉挪出來,同我在套間暖閣裏;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廚裏。等過了殘冬,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,另作一番安置罷。」
寶玉道:「好祖宗,我就在碧紗廚外牀上很妥當,又何必出來?鬧你老祖宗不得安靜。」
賈母想了一想,說:「也罷了。」
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,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。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錦被緞褥之類。
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——一個是自己的奶娘王嬤嬤,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,名喚「雪雁」。賈母見雪雁甚小,一團孩氣,王嬤又極老,料黛玉皆不遂心,將自己身邊兩個丫頭名喚「紫鵑」、「鸚哥」的與了黛玉。
亦如迎春等一般,每人除自幼乳母外,另有四個教引嬤嬤;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,另有四五個灑掃房屋、來往使役的小丫頭。
當下王嬤嬤與紫鵑等陪侍黛玉在碧紗廚內,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頭名喚「襲人」者陪侍在外大牀上。
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,本名「珍珠」;賈母因溺愛寶玉,生恐寶玉之婢不中任使,素知襲人心地純良,遂與寶玉。寶玉因知他本姓「花」,又曾見舊人詩句有「花氣襲人」之句,遂回明賈母,卽更名「襲人」。
這襲人有些癡處——伏侍賈母時,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;今跟了寶玉,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。只因寶玉性情乖僻,每每規諫,寶玉不聽,心中著實憂鬱。
是晚,寶玉、李嬤已睡了,他見裏面黛玉、鸚哥等猶未安歇,他自卸了妝,悄悄進來,笑問:「姑娘怎麼還不安歇?」
黛玉忙笑讓:「姐姐請坐。」襲人在牀沿上坐了。
鸚哥笑道:「林姑娘在這裏傷心,自己淌眼抹淚的說:『今兒纔來了,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病。倘或摔壞了那玉,豈不是因我之過。』所以傷心。我好容易勸好了。」
襲人道:「姑娘快休如此,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。若為他這種行狀,你多心傷感,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。快別多心。」
黛玉道:「姐姐們說的,我記著就是了。」
又敘了一回,方纔安歇。
次早起來,省過賈母,因往王夫人處來,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,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來的兩個媳婦兒來說話的。
雖黛玉不知原委,探春等卻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、表兄薛蟠,倚財仗勢,打死人命,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;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,遣人來告訴這邊,意欲喚取進京之意。
畢竟怎的,下回分解。
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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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不喜勿噴,喜則打賞;價不在高,捧個人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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